這是先師「合陽子」馬炳文道長以前的文章,曾經發表在一些刊物上。我將之恭錄於下:
碧海仙山訪道記
「合陽子」馬炳文師父
今夏(民國六十五年)端午節前,應香港宗教哲學研究社留德佛堂馬董事長宗文先生之邀,作首次香港九龍之遊,為時一週,來去匆匆,然數日之間,除瀏覽市區各項建設外,曾遊道啟崆峒——廣成子老仙之「躬省草堂」;香火鼎盛之「黃大仙廟」;畫棟樑雕亭臺煥然之「青松仙觀」;及巍巍莊嚴之「天德聖教」。每月承道門中諸君子推愛接待,復與天德聖教齒德兼尊之諸位長老談玄論道,心曠神怡,獲益良多。
香港素稱東方明珠,原為萬商雲集之繁華地區,道風如此丕振,實屬可貴,內心至感欽慰。
尤令余感欣慰者,乃為同門師弟靖陽子(壺中人),在港和光混俗,煉道多年,如今不特龍性已馴,且得倚山面水之福地一所,閉關自修,高弟多人,護法照顧,玉液丹凝,行將晉入大還境界;仙風道骨,棲霞臥雲,一團誠明,顯露於睥睨語默之間,觀其含光默默,想必已與天地合德,而臻夫物我無間。
同門手足,久別重逢,焚香品茗,細論仙訣,確為人生一大快事。臨別前夕,依依不捨,道情凡情,兩無區分,靖陽鄭重以一事見詢曰:「師兄承諾繼慈雲谷訪道記後,續寫一篇此類文字,以供弟等拜讀,不知何日可以交卷?」
余因疏懶成性,遲遲未能執筆,茲蒙提醒,乃應於言旋後為之。
歸來俗務蝟集,屈指已二十餘日矣,整理行篋,得昔年九股山舊遊詩章,因此憶起當時又有一則訪道經過,玆追述於後,以博一粲。
九股山之遊
壬辰(一九五二)春,寄居於古蘭陽(宜蘭)之頭城鎮,在盧贊祥先生家中作客,盧先生時長該縣,禮遇有加,撥二樓房屋一棟供作起居,晨夕之間,窗前小立,每見西山雲烟變幻;東海波濤洶湧,閒來或垂釣於小溪,或靜坐於海濱,悠閒歲月,樂也融融。
一日,天氣晴和,凌晨三時,星月在天,乘興獨至大海之濱,在防波堤上,東向打坐,不知何時渾然入定,亦不知靜定幾時。倏覺萬道金光,遮天蓋地,呈現面前,開目視之,一輪紅日,正由無邊無際之大海中冉冉昇起,霞光燭天,瑞氣漫空,頓覺自身光華與天地光華印合為一,結成完整無瑕之光明淨域,內外玲瓏,如同琉璃世界,無限法樂,充沛其間。
時有漁父一人,槳聲欵乃,操舟從遠方破烟波來,少焉近側,顧余言曰:「修道之人,如擬翕聚真陽,初用活子正子,繼用天地真陽,終則元始符命而與道合真。當旭日東昇之際,正丹家下手之時,葛仙翁修道於西湖初陽台,吾友近年習靜於本地之靈光塔,均是借用人天初陽,含芒咽液,合光咀華,以點化後天身心,今觀閣下,臨海獨坐,莫非亦是烟霞中人?」
余聞漁父之言,如係世外高隱,起立對曰:「後學喜愛山水,尤喜愛黃老之學,向道雖久,然乳鴨初泳,實不知江海深淺,敬乞長者有以教之。」
漁父笑曰:「老夫每日以捕魚為業,常與碧海青天為伍,得魚即沽酒而飲,既飲必伏艙而醉,醉後則人舟雙忘,無論有無風浪,率皆一任飄泊,聽其所止而止;日復一日,年復一年,室家既無,塵囂更遠,無人無我,無心無法,教我如何對閣下指教!」
余鞠躬為禮,注目問曰:「拜聆長者高論,得知道高德隆,今既不期相會,想或前生因緣,敢請晉而賜教!如長者能將過去修道經驗,及現在體道心得,再進一步明白指示,最為願聞。」
漁父不再答話,急忙返舟入海,一手搖槳,一手解下腰間葫蘆,蓋口打開,即時酒香撲鼻,狂飲數口,引領高歌,緩緩離去,歌聲字字清晰,入耳堪聞,歌曰:
圓明透塵沙,無際無涯!
踏破乾坤處處家。
說甚麼滄海桑田,「過去」「現在」「未來」空式架!
有誰心與道合?
有誰形隨神化!
看鳶魚飛躍;任浪濤翻花!
法界皆春,遍地黃芽,挹來和酒醉烟霞,
大丈夫光明磊落,素位而行,周流六虛無牽掛!
周流六虛無牽掛。
法界皆春,遍地黃芽,挹來和酒醉烟霞,
大丈夫光明磊落,素位而行,周流六虛無牽掛!
周流六虛無牽掛。
歌聲停止,漁父與小舟漸漸不見,余悵望海天,心中若有所失,又彷彿若有所得,良久良久,呆立在習習海風之中。
倏有一人,不知何時近側,拍肩問曰:「弟到處尋兄,原來逃禪至此,今日適為星期例假,天氣晴和,要否入山走走?」
急回顧,乃好友俞君也,點頭示可。問曰:「擬登何山?」
俞君手指西方白雲如帶之高峰曰:「此即九股山也,兄數日前囑弟探明此山路徑,昨已得之,簡圖在此,即請過目。」語畢,以圖見示。
細觀簡圖,竟發現山中有「吉祥寺」及「靈光塔」二處名勝,內心竊喜。
早餐後,偕俞君策杖入山,涉溪水,繞巖阿,幾經盤旋休息,始抵大半山腰,古寺當前,名曰「吉祥」。入寺瞻仰,內供南海觀世音聖像,香烟裊裊,與山雲相接。
一小沙彌,正執斧劈柴,汗透濕衣,俞君詢以赴靈光塔行徑,小沙彌斧柯指向寺後曰:「由右側小徑前往,約二十分鐘,即至。」
俞君年輕力壯,拔腿先奔,及余行至塔下,伊已扶搖直上,高立於塔之最上一層矣。
塔共十三層,高聳雲霄,有梯可盤旋而上,余攝衣歷階而升,旋至頂端。
最上一層內,清潔高雅,塑有西方三聖金身,慈祥莊嚴。
佛前水菓、鮮花、香燭均備,案前置蒲團一,年久半破,不知係何人使用?試坐其上,遠眺東方,水天一色,遼闊無垠,狀似巨龜出水之龜山島,四週白浪翻湧,蔚為奇觀,較之登西湖寶俶塔觀錢塘江潮,氣勢迥有不同。
二人見風景如此之美,不忍遽去;俞君憑窗呆立,正細心領略大自然景色,余則默然靜坐,試加體會樂山樂水之樂。
寺中打板用齋之聲,不知何時聲聲傳來,乃返寺用飯;山高路遠,香客無多,老僧一人與小沙彌周旋其間。
飯後,老僧獨入內室休息,余尾隨其後,扣門入,施禮問曰:「請問大師,聞貴處有一高隱,已往常在塔頂打坐,可否煩請惠予引見?」
老僧頓呈不愉之色,反問曰:「居士毋信別人之言,若納以實言相告,本寺除老衲及小徒外,實別無他人。」
余曰:「大師是否與海濱漁父相識?已往是否在晨間常在搭上打坐?」
老僧搖首不語。
二人面面相視,相互不得要領,余倏憶及「開門必須用鑰」,而此刻之鑰何在?曰:「有矣。」
急轉話題,向老僧笑曰:「今日有緣晉謁寶山,觀賞美麗山水,受益不淺,擬題詩留念,不知大師可否以文房四寶借用?」
老僧此時亦笑容可掬,忙以紙筆提供,並在旁觀賞;此時余逸興湍飛,不假思索,援筆直書七言律詩二首如下:
壬辰初夏遊九股山書贈山中高隱──馬合陽就正稿
(其一)
聞道清修已有年,密壇修佛抑修仙?
養成舍利三家外,煉了還丹一味全。
識破玄玄真性命,結來處處妙因緣。
從來丹道無多語,訣破塵沙盡汞鉛。
養成舍利三家外,煉了還丹一味全。
識破玄玄真性命,結來處處妙因緣。
從來丹道無多語,訣破塵沙盡汞鉛。
(其二)
道煉性源法煉命,雙修自古金仙同。
天人盪漾兩弦際,水火交融一個中。
溫溫和和輕細細,鬆鬆拿拿慢沖沖。
非非是是誰為我,萬萬千千獨慕公。
天人盪漾兩弦際,水火交融一個中。
溫溫和和輕細細,鬆鬆拿拿慢沖沖。
非非是是誰為我,萬萬千千獨慕公。
書畢,面交老僧,指向深山遠處,便偕俞君長揖離寺而去。
緩緩前行,細覽山中景色,不知不覺將至山下,忽聞路旁草樹叢中,傳來足跡狂奔之聲,俞君驚為野獸來襲,呼余趨避。疑遲間,有道童二人,年約十五六歲,汗流滿面,從路旁鑽出,攔路施禮問曰:「寺中留詩,是否先生所為?」
余應曰:「然。」
熟視道童,一憨氣十足,一聰明可人,即反問曰:「小兄弟來自何處?意欲何為?」
聰明道童應曰:「家師姓莊,道號涵陽,在山修道有年,方才來寺,拜讀先生大作,至為敬佩,云與先生有緣,著小童前來邀請,可否此刻移駕返山,與家師一敘?」
余取下隨身毛巾,濕以路旁山泉,為二童拭汗,並笑應曰:「有勞二位小兄弟長跑流汗,先行謝過。本人此次來山,即係專誠拜訪令師,惟今日天色已晚,明早又有要事他行,擬於下星期日凌晨前來,向令師請益,最好能作長夜之談,可否就此決定,請代回報?」
二童子頷首示可,彼此道別。
一週後,余一人拂曉入山,腕上手錶方指六點,即抵吉祥寺前,老僧正禮佛誦經,小沙彌在打掃庭院,聰明道童已鵠立大雄寶殿之前,等候余之前來。
入寺院,與道童寒喧,老僧聞聲出晤,並合十為禮,口稱:「阿彌陀佛,居士仙緣深厚!」
余忙還禮曰:「大師慈悲!」
老僧與余閒話,著小沙彌及道童前往看齋,並告余曰:「莊道長日前後山傳話,請居士在寺用齋後,由道童帶路登山。」
少頃入席,菜肴極豐美,席間,談悉老僧確為莊先生之外護,非經莊先生同意,通過老僧一關,外人不得打擾靜修,上週相拒,乃職責所在,實非得已。
飯後,老僧取出手杖、草鞋、綁腿、及護面護臂之布條,囑余使用,以避中途荊棘,蓋山路崎嶇難行,初登險峻者,必須用此特殊裝備也。余從之。
整裝出發,道童前導,小沙彌持一小小牛角,外彎內空,在殿而連吹數響,鳴嚕嗚嚕,聲振山谷。
少焉,遠山白雲堆裡,亦有聲聲號角傳來,余與老僧揮別,道童曰:「家師已知吾人開始晉山矣。」
道童行山路如履平地,手持彎刀,披草斬荊,前行開路,峰迴路轉,鳥語花香,彷若置身世外。行約一小時,在雲封樹閉之中,隱隱見有茅舍多間,露出一角,近側視之,門戶深掩,已無人跡,道童至此,放下劈草彎刀,向茅舍肅立拜手為禮,詢之,應曰:「此家師第一次煉化之所也,學道以尊師為先,故吾等過此必拜。」
余側耳靜聽,並疑現道童,彼繼云:「家師確在此入室靜修,三年玉液丹成,得遇上真指點,乃棄此昇遷。」
細視之下,此地除清幽外,兼藏風聚氣,確為入室修煉住處,徵得道童同意後,啟扉進入,以觀究竟。
茅舍正房三間,側室二間,正房正廳之中,端供太上道祖及王重陽真人、邱長春真人、馬丹陽真人聖位,久無人來,落塵滿几。左首一間,繩床竹榻,窗有簾垂,可開關捲收,調節陽光空氣。右首一間,為置丹經道書之處。其餘側室,一為炊洗之所,一為道伴所居。至於懸鏡劍以驅魑魅,灑雄黃以避虫蛇,均一應悉備,較之丹經所言丹房陳設,實有過之而無不及。暗忖:「此公法、財、侶、地均備,並了玉液法程,福慧之深,令人欣羨。」
各室參觀後,小立庭中,向道童問:「令師在入山前以何為業?家境如何?從何人學道?幾時入山靜修?」
道童知余已為其師上賓,並不隱瞞,侃侃談曰:「家師為蘭陽首戶,山地、畑田、市房頗多,素通中醫,樂善好施,在日據時代,因仰慕中華文化,以作貿為名,專誠至我國各地訪道,多年勞苦奔走,始在河南開封府相國寺遇師。歸來後,數度計劃入山,均為家人百般阻止,迄臺灣光復之前,盟軍飛機結隊大肆轟炸,一次宜蘭市區遭八架巨機輪番投彈,全市建築,幾乎夷為平地,時家師全家,同住一幢獨立小樓之上,幸免於難。此次大劫,家師目睹四鄰親友,身家性命,剎那毀於戰火,了知無常迅速,次日即訣別家人,遁入此山,初居吉祥寺中,嗣遷靈光搭上,待此處茅屋築成,始在此閉關。」
余聞此經過,噓唏贊歎,又問曰:「令師閉關期間,有無外擾?其平日飲食起居及打坐用功之大概情形如何?」
道童稍加思索,繼曰:「家師晉入茅舍之後,便徹底素食,禁口不言,家人如果來山探望,只許在門外看看而已。第一年間,每日焚香拜祖,研讀丹經,或栽花種竹,而子午卯酉四時,定上單靜坐;一年後,行住坐臥,均做須臾不離功夫,將至三年,玉液丹成,即有上真蒞教,隨照上真指示,另築上方草盧,離此選彼,而將此茅舍封閉。大致情形如此,其他細節,請問家師可也。」
二人終止談話,復前行,抵達山巔,海洋景色,又呈眼底,天地清寧,山水靈秀,足跡至此,抖覺怡心悅目,不可言說。
山巔左下方有一土坡,為依山面海之半圓形盆地,綠樹環繞,白雲盤空,山鳥飛翔,崖嚴滴翠,中有茅簷柴門,晰然在望,道童指曰:「至矣」。
另一童子,立於柴門之外,見余等至,入院飛報,少焉,一道氣充盈目光射人之中年道士從容走出,迎於門外,余至相揖為禮。
延入丹房,互通姓名。就坐之前,余先行禮祖,並參拜主人,主人亦以禮相還。
道童獻上鮮果香茗,略加品嚐,余向莊先生報道:「後學世居皖北,與太上道祖忝係同鄉,自幼慕道,現借居山下盧府,仰慕先生道風,故爾上週來訪留詩,承蒙遣介惠邀,今特晉山拜聆教益,敬請賜予指導。」
莊道長含笑答曰:「拜讀大作,知閣下對儒釋道三教均有相當程度之了解,今日惠然肯來,相見之後,更覺稟賦甚厚,不可多得。貧道入山修靜,不過休養身心而已,多年以來,僅僅做到精神充沛,然距離性命雙修雙成之無形無名大道,委實相去甚遠,惟昔年到處訪求真師,幸有所遇,略知其中涇渭,閣下在學理及方法上如尚有不解之處,貧道樂於相互探討。」
余肅立應曰:「道長仙風道骨,不啻人中麟鳳,今日有緣晉謁,誠屬天大造化,後學愚昧,疑問頗多,承允開示,厚恩心感,在未質經問難之前,可否請求道長先將已往際遇真師經過,示知一二,俾廣見聞。」
莊道長點頭稱善,將經過說明如後:
貧道因習中醫,知草根樹皮,得天地精華,可以變成良藥而調和人之氣血,袪除風寒暑濕燥火而延年益壽;但不能使人重返先天,長生不死;更不能使人肉體昇華,超出有形世界,晉住永恆不退之位。因之,了悟水源木本,天地亦有父母。故爾立志學道,以求返本還元。在日據時代,曾至本國三山五嶽,訪求仙跡;其餘如紫陽真人之天台,三丰祖師之武當,亦曾踄足,希冀上天見憐,得能遇師聞法。無如多年奔走,所遇之人,均屬泛泛,殊覺悵然!後過貴省黃山,因川資用盡,病住山下禪院,期待家中匯款接濟,此時適有一神采異常之老人,亦留居該院,每夜長坐不臥,白日亦不與人交談,貧道知係異人,病愈後,伊坐亦坐,伊行亦行,伊食亦食,伊飲亦飲,如此形影不離,相伴二十餘日,老人竟未曾向貧道側目一顧。
一日老人遽離禪院,走入山上洞中,貧道尾隨而入,老人入洞後,趺跏坐於大石之上,貧道坐於其下,以觀動靜,不料老人一坐,即是七日七夜,不動不搖,此七晝夜中,貧道不特將之所帶之乾糧用盡,頻頻出洞行走,及伏地昏睡。及第八日晨,老人睜開雙目,活動手足,然後注目相視,徐徐問曰:「年輕人與老夫形影不離,所為何事?」
貧道答曰:「願拜師學法!」
老人曰:「願學何法?」
應曰:「願學可以修成大道脫離生死之法。」
老人曰:「欲脫離生死,非修成大道不可!欲修成大道,非完成大丹不可!欲完成大丹,非完成還丹不可!欲完成還丹,非結就金丹不可!欲結就金丹,非採得先天一氣以為丹母不可!欲採得先天一氣,非了知天地之造化及本身之消息而善能配合運用不可!欲行特此法,非至誠存心永恆不變不可!總而言之,天機深遠,無師難知,大道「無形」「無情」「無名」,非係一蹴可就,欲入大道而了生死,非遇真師細細訣破逐步功法、而又能澈底身體力行不可!」
一連諸多不可,使貧道聞之,如雷貫耳,即伏地叩頭,口稱:「真師在上,萬乞慈悲。」
老人振衣而起,急走出洞,良久不見歸來,乃出尋之,適山為霧封,不知去向。
返洞苦等半日,不見老人再返,洞內洞外,徘徊苦思,抬頭間,忽見洞旁有石塊題壁字跡,文曰:「有緣開封會,無心大道成。」觀後,不禁神往,不知係老人所為?抑係遊客隨便塗寫?
急整行裝,匆匆向河南開封進發。到達後,擇一逆旅安身,便穿街入巷,到處尋覓,盤旋三十餘日,毫無所遇。
一夕月明如晝,飲酒微醉,步行至相國寺,欣賞該寺夜間風光,不意寺之一角,傳來陣陣吟呻聲,視之,乃老人也。時老人病倒在地,滿身糞便,臭不可聞,為之把脈,知需急救,乃負返逆旅,開方取藥,並洗滌穢衣,直至七日,病方痊癒,執貧道之手,先謝救治照料,後轉問曰:「年輕人難得難得,老夫飄泊數十年,今幸遇如此宅心仁厚之人,前在黃山所云學道,不知已否際遇真師?」
貧道拜曰:「願聞教誨」
老人曰:「老夫年已老邁,病老之苦,尚未能自免,汝從我學道,尚有何益?」
貧道應曰:「七尺之軀,在未肉體成聖之前,難免遭受陰陽五行陶冶,稍一不慎,在天則有霪雨暑風,在地則有旱乾水溢,在人則有不測疾病;不過有道之人,金玉其內,一番病痛之後,則身體轉為更強,迥與凡人不同,萬望聖師慈悲,收為門下。」言畢,跪地不起。
老人扶余起。命坐,即時容光煥發,毫無半點病態,正色問曰:「欲學道成仙,較之欲取科第金榜題名,難上萬倍,是否能成,事在未定之天;然而必須遵守道門規矩,方許入門,而規矩甚嚴,不知能否做到?」
貧道應曰:「凡係敦品力行者,願信守奉行,勞而無怨。」
老人正色曰:「既然如此,茲將規矩大概告之:一,孝於天地父母。二、忠於國家。三、仁及昆蟲草木。四、尊師重道。即此四端,說之甚易,行之甚難,不知願否奉行?」
貧道叩頭應曰:「此係做人應備之大經,願終身奉行。」
老人曰:「試述其要。」
貧道應曰:「尊敬天地,不傷天害理,存光明之心以法天,養浩然之氣以配地。父母為生身之本,養其口體,以娛其身;修成大道,使父母得昇上界,以悟其心。國家為安身立命之所,列祖列宗,賴之以存,應隨份報劾。至於昆蟲草本,本與人類同一氣胞所生,推恩廣被,應視如手足。言及賢師,為傳道授業解惑之所仰賴,可啟我之智慧,能誨我以道法,以智慧方可破天下之迷,以道法方可濟天下及一己之溺,恩重如山,願以事父之禮事之。」
老人聞言,哈哈大笑曰:「師訪徙三年,吾今果遇之矣!」
貧道再拜復懇曰:「敬請師尊收列門牆!」
老人扶貧道起立,復命坐,告曰:「從師學道,師有三種:上為真仙;中為待詔飛昇者;下為聞全訣而仍未修成者。今汝遇吾,乃下焉者。老夫尚須入山晉修,然吾之入山,要財,要侶,要地,地已擇得,惟缺財侶,汝能濟師以財並為師作三年五戴之護持否?」
貧道應曰:「師尊如欲晉山,弟子有此財力,可提供必要之資助,以侍奉入室。並願隨侍左右,朝夕不離,親檢衣食,以阻外擾,恭奉師尊了此大事。」
老人復問曰:「入山要侶,衣食照顧,固屬重要;然而尤為重要者,修道為化凡成聖之事,其中有三大重要時刻:一為伐毛洗髓之時;二為還丹之時;三為陽神脫體之時。此三大時中,關係修士之成敗,必須伴侶及為弟子者善盡職責,妥加照顧,庶可使修士穩度無憂,而抵於成。三關度過,大道功成,護法弟子,如同開國護主元勳,其偉大勳功,固不可沒;然而萬一修行不成,試問護法弟子此時當如何居心?此其一也。師修而弟子曠廢時日以作護法,倘於此三年五載中,護法之人因未能自修而修短算卜,為弟子者,心中又如何感受?此其二也。請試言之。」
貧道正色對曰:「弟子侍師入室,目的即係助師成道,師能成功,弟子雖因護法而入地獄,心亦甘願;況師如昇仙,弟子必不會久在沉淪之中,理如是也。萬一師之入室,功夫不克一蹴而就,則弟子亦屬毫無怨尤。何者,孝敬恩師,雖無功勞,亦有苦勞,一點愚誠,上天必鑒,理亦如是也。弟子所答,未審是否有當?」
老人點頭再三,笑道:「難得汝如此一團至誠並明白其中因果,毫無時下一般竊道玄者投機取巧之心,堪稱上駟之才,今汝既願入門,老夫豈可拒人千里之外!」
貧道聞之,當即拜師入門。懇求開示「金丹」「還丹」「大丹」之要。經開示後,始知金丹者乃得到先天一炁所初步凝結者也。還丹者,乃金丹煉化,會合髓海,完成一粒黍米者也。大丹者,與天地宇宙合而為一,靈能連貫而證無際無邊不生不滅之元始法體也。理論當時雖蒙指示,法程僅賜初步指點而已。貧道遇師後,即隨師遊歷江南,途中議定如何奉師入室。不意七七事變,突然發生,恩師託詞別處度人,一去不返,音訊斷絕,貧道一人,悵然返里,遷延多年,沉溺名利恩愛之鄉,若非戰火驚醒幻夢,如今尚困於十丈紅塵之內,不知何時可以自拔!言之神情木然。
余聞莊道長所述遇師經過,拜手曰:「道長福份之厚,智慧之高,毅力之強,宅心之厚,堪作後學榜樣。」
彼連稱:「慚愧!慚愧!」
莊道長請余用茶,稍事休息,余瞬見案頭置有《天仙正理》《金仙正論》兩部大字丹書,余乃指書問曰:「聞之古今傳說,大道至簡至易,而伍柳二真人之書,後學覺得並不簡易,不知由此法門,修之後果如何?敢問道長對此丹法,如何看法?」
莊道長曰:「古丹經云: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。伍柳之書,乃側重於法地者也。其中優點,乃步步引人入勝,可激發後學入道學仙興趣;其缺點,係譬如、比喻太多,使不明道法者,往往把譬如、比喻、術語,當作方法,而一錯百錯!總之,此書為接引初學之讀物,如果憑此而希冀修成大道,恐十萬人中難得一二。」
余繼問曰:「伍柳之書,早年曾已研讀,但對其中七日採大藥一篇,指明要用木夾夾鼻,木座填塞會陰,以防大藥走失,後學深覺此說不合自然,而呂祖曰:絕不用器械,顛倒法乾坤。不知道長以為如何?」
莊道長曰:「木夾、木座,皆比喻也;如用此物,請問何人可以安然入定?不入大定,大藥真陽何由產生?實則大藥過關之際,所云木夾木座者,不過適時喻用二姆指急堵雙鼻之孔;以自己腳根,自塞會陰,使其上下不漏耳。蓋人法地者,因大地之中,有水可流,有火可炎,人之形體,如同大地,其中化機運轉,必使之各關暢通,不滯不洩,養以太和,方可却病延年,此乃法地之益也。如止於此,不明大道及先天,不知先天後天相互運用,故僅止於玉液小乘而已。貧道昔年亦係由此入手,後以愚誠,感動恩師再教,及上真馬丹陽真人降庭訓誨,始克移爐換鼎,由此超脫,不再困於五行山下臭皮囊中。」
余拜謝指教,繼又問曰:「敢問先天後天如何區分?」
莊道長答曰:「大道無形無象無聲無臭,却能生出天地萬物,長養天地萬物;即此無形無象無聲無臭者,先天是也。被此無形無象無聲無臭所生者,後天是也。落入後天,則有生死輪迴;超出後天,可望昇仙成真。」
余再拜問曰:「敢問先天功法,如何入手?」
莊道長曰:「神氣和合,忘形無念,乘光,皆先天入手法門也。遇師在緣,有緣在誠,成道在德,從古如斯!試觀古仙之入道也,如劉海蟾棄燕國丞相而出家;呂祖為鍾離老祖負石多年而無不愉之色。今之君子,只知成道後可以千變萬化,顯隱自如;而不知學道有必備之吃苦、耐勞、尊師、重道、及忘我、法天之種種要件;是以我國真正仙道之傳,必擇人而授,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人,決無入道之可能!何則?師觀其偽,雖備萬金,必不授正法,此其一也。即授初步,不得細微節次,此其二也。自己德性不純,不能做到無思無慮,千巧萬計,仍困於身心枷鎖之中,不克與無際無涯可以生天地萬物之大道合真,因此不能出五行三災之苦,此其三也。即此三端,乃大英雄能否入道昇仙之最大考驗,有志於斯道者,必須俯仰無愧(有則改之、無則加勉),然後至誠向道,方許以法煉道,以道昇仙。」
余問曰:「自古忠烈之士,如文天祥、江萬里、陸秀夫等,為國捐軀,成仁取義,其平時並未修習玄功,但兵解之後,能否一如煉丹之人,昇仙登真?」
莊長道曰:「忠臣義士,平時一團浩然正義,內蘊於中,與道人煉心養氣,大致相同;當其殺身成仁、捨生取義之時,正念現前,毫無半點私慾,以志率氣,如龍御雲,剎那間,心性圓明,一如金丹成就,自當飛昇上界,還其神明之位。」
余聞教言,再三拜謝,又晉而問曰:「道中法門,感蒙開示;至於佛家禪宗,如六祖腰石舂米,五祖間其米熟也未?六祖答以米熟久矣,猶欠篩在。不知此段公案,有無真實功夫存在?」
莊道長答曰:「舂米去壳,壳去米出;養氣乘光,心開漏盡。元始本性,隱於身心塵障之中,乃放下身心了卻塵障,然後丹成道備。丹成者,即米熟也。過篩者,一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也。能無孔不入,即無所不通、無所不達而臻夫圓明矣。」
余又問曰:「成道之人,其境界如何?」
莊道長曰:「宇宙同體。」
莊道長反問曰:「閣下知呂祖遇黃龍禪師之公案乎?其中有『雲盡水乾,身歸何處?』之句,試作何答?」余惶惶不解,竟無言以對,莊道長曰:「不必即答,他日相逢,再行告之可也。」
是晚留宿山中,秉燭夜談,次日離去。
七年後,二次晉山,相會攝影留念,別時間曰:「雲盡水乾,身歸何處?」余對曰:「雲盡水乾,日正當中。」伊執余之手點頭告曰:「是矣!是矣!閣下如致力不怠,前程不可限量!」
此次別後,不久傳聞莊道長已有變化能力,可在同一時間分身三處與農夫晤談並同進飲食;又聞羽化謝世;又間已遁於中央山脈實行面壁。余聞後專程再至九股山訪其舊址,抵吉祥寺,不復再見老僧及小沙彌;求其兩處茅舍,亦因樹深林密,尋覓未獲!再至頭城海濱,勾留半目,亦未見昔日操舟之漁父。悵望名山勝水,彷彿二人之聲音笑貌如在目前!
一為「周流六虛無牽掛」之高士;
一為「宇宙同體」之道長;
果如是,誰能測其在天在淵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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